黑河成就了千年绿洲和繁华水乡

初见黑河，我便被它的宽度震惊。那是在甘肃酒泉金塔县的茫茫大戈壁上，一条银光闪闪的冰河横亘在眼前，河床足足有三四里宽，对岸的地湾城显得低矮而渺小。冰层略带蓝色，像玉石一样透亮，近岸处凝结了一些枯黄的苇草。

这里已是黑河这一中国第二大内陆河的下游，古称弱水。半个月后，在张掖甘州区再见黑河，乍暖还寒，河心的冰层已经化开，水流舒缓，岸畔还剩下一些残冰。这一带是遍布农田的平原，河道亦很宽阔，河水漫流，有时汇聚成潭，有时散为水泽，难以分清河道。

甘州城区北边有一大片湿地，湖水澄碧，金黄的芦苇在风中微微摇晃。我没想到，在干旱地区，还能见到如此优美的水乡景观。昔人描述张掖“一湖山光，半城塔影，苇溪连片，古刹处处”，俨然就在眼前。

从空中俯瞰，在平阔的土地上伸展开去的黑河，两岸被浓重的绿色覆盖，农田间阡陌纵横，颇有江南水乡韵味。这里是莺落峡至正义峡的黑河中游，河道长204公里，两岸地势平坦，光热资源充足，为黑河径流的利用区。黑河水千万年来滋润了张掖这片河西最大的绿洲，形成了丰富的地下水和湿地资源，孕育出了农业发达、物产丰饶的“金张掖”。摄影／陈冈

黑河见证了张掖的古国文明

张掖古称甘州，现今张掖治所所在地即为甘州区。

在张掖的那几天，阳光温暖，街上行人安详、怡然，行道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看不出与西北其他城市有什么区别。唯有街边不时闪过的隋代万寿木塔、西夏国寺、明代鼓楼、清代山西会馆等古迹，显示出城市深邃的历史节理。我去寻访“黑水国”古城，望着遍地流沙，突然一下子就回到了张掖的历史源头。

“黑水国”古城在甘州区中心西北17公里处，共两座，分别位于312国道南北。经考古确认，南古城为魏晋以后所建，北古城则属于汉城——多数学者相信此即汉张掖郡治觻得县城。“觻得”之名，来源于被霍去病击败的匈奴觻得王。附近不远处还有一处更古老的史前文化遗址。无疑，“黑水国”一带是张掖早期文明的中心。

在张掖绿洲的核心地区，两座古城各被一片小沙窝围困，沙丘漫过城墙，灌入城内。事实上，“黑水国”是一片面积约30平方公里的古绿洲，或许由于黑河改道，或许由于人类活动，导致沙漠化。大约魏晋时期，北古城就被遗弃在沙漠里，张掖郡和觻得县迁到了今天的张掖市区。后人不识古城的身世，便给这个距离黑河不远的古城起了个“黑水国”的名字。

丰沛的地下水源自黑河源源不断地补给。在黑河上游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境内的祁连山中，绿草如茵。不过下游的河水到了雨季则是另外一番景象。八九月间，雨水冲刷，携带泥沙入河，造成了下游河水的浑浊。 摄影／吴玮

根据考古发掘，我们知道四五千年前就有人生活在张掖境内，过着狩猎、采集和原始农业生活。根据《史记》，我们知道月氏人最早在这一带放牧。他们是白种人，后来被匈奴赶到西域（新疆）。匈奴连年侵犯汉朝，汉武帝派霍去病远征河西，执行“断匈奴右臂”的计划。河西归汉后，为了控制西域，汉朝在这里设武威、张掖、酒泉和敦煌四郡，屯兵驻守。“张掖”之名，意思是“张国臂掖、以通西域”。这倒很形象，狭长的河西走廊的确像汉朝伸出的一只臂膀，牢牢攥住西域。

河西走廊是重要的军事通道，但在很长时间里，也是中国与西方文明交流的唯一商道。走廊上数十座一字排开的郡城县城，提供补给和安全保障，变成了丝绸之路上的一个个驿站。河西古城各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武威接近内地，为指挥中心；敦煌是伸向西域的跳板；张掖则控制了走廊中部的十字路口。

把河西当成东西向的一条走廊，是从汉民族的角度说的。实际上，还有一条古老的南北向通道经过河西：从青海出祁连山扁都口（大斗拔谷），经民乐、张掖、高台，顺着黑河到内蒙古额济纳旗。这条道路将内蒙古高原与青藏高原上的两大游牧民族群连成一气，从西、北两面，对中原王朝形成巨大压力。作为河西十字路口的枢纽，谁控制张掖，谁就控制了河西通道的走向——东西或者南北。

匈奴击败月氏，得河西走廊，其统治中心就在张掖焉支山周围。焉支山顶森林繁盛，山下绿草如茵，是最好的牧场。如今亚洲最大的山丹军马场就坐落在附近。痛失河西牧场后的匈奴人，悲悲戚戚唱道：“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汉民族擅长农业，倒不在乎牧场。他们充分利用黑河丰沛的水源，引水灌溉，垦殖土地，把绿洲变成粮食生产基地。汉唐时期，河西最重要垦殖中心就是黑河中游的张掖和下游的居延。

张掖绿洲北面是内蒙古高原，南面是青藏高原，全国第二大内陆河——黑河横穿全境，从卫星图上看，南北两侧的灰黄色映衬着绿色的张掖，分外醒目。与河西地区其他城市相比，甘州突出的一个特征就是水多，似乎是一座建在湿地上的城市，站在湿地边打量，远处的祁连山雪峰和城市建筑，似乎都掩映在水光潋滟当中（上 摄影／刘宗新）。

黑河哺育出河西走廊最大的绿洲

河西走廊面积27万平方公里，超过两个福建省；但这里“论水不论地”，真正的宜农土地不过的5%，约1.3万平方公里，还不如半个海南岛。这些零散的绿洲，如同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岛屿，漂浮在茫无边际的戈壁荒原上。绿洲上水草丰美，是生命的方舟。

绿洲往往是内陆河形成的。河西走廊的内陆河分石羊河、黑河和疏勒河三大水系，分别哺育出武威、张掖与酒泉、敦煌等城市。其中黑河水量最大，形成的绿洲最大、最肥沃，所以历来有“金张掖”、“银武威”之说。

黑河是我国第二大内陆河，全长821公里，发源于祁连山区，中游流经河西走廊，最后向北注入内蒙古阿拉善高原的尾闾湖——居延海。黑河干流以莺落峡和正义峡为界，分为三段：上游祁连山区为产流区；中游张掖市共204公里，为主要用水区；下游金塔县、额济纳旗为河湖尾闾消失区。每年，黑河东部子水系出山总径流量约24.75亿立方米，是塑造中游张掖绿洲和下游居延古绿洲的主要力量。河西走廊极其干旱，降雨稀少，蒸发量很大，雨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在自然的情况下，内陆河形成的绿洲，主要集中在下游尾闾湖干三角洲，所以早期的垦区和城池，也多位于下游。西北师大历史文化学院的李并成教授长期从事河西走廊历史地理研究。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他详细研究过每一块古绿洲的演变。他说：“汉唐时期，比较重视河流下游绿洲的开发。当时人口少，用水量小，下游用水不存在问题。明清以后人口增多，中游开发的力度加大，近水楼台拦截河水，导致下游土地沙漠化，古绿洲消失。但是总的来说，祁连山口的出水量比较稳定，绿洲总面积并没有减少太多，主要是发生了转移，从下游转移到中游。”

“不望祁连山顶雪，错将张掖认江南”，是张掖景色的真实写照。

在黑河的滋润下，张掖绿洲上宛如水乡泽国。今天，在黑河中游的甘州、临泽、高台境内划定的黑河湿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湖泊、沼泽、滩涂星罗棋布，发挥着涵养水源、调节气候、防风固沙等多种生态功能，是阻挡北面巴丹吉林沙漠南侵的天然屏障。位于甘州区内的张掖国家湿地公园与城区毗邻，是离城市最近的湿地公园。占地面积2526亩，是张掖绿洲这一内陆干旱区脆弱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描画了这座塞北城市温润姣好的面容。

水量决定了绿洲的大小。历史上黑河中游张掖绿洲扩张，消耗了更多的水，导致下游居延绿洲缺水、收缩。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表面看绿洲此消彼长，但是放弃一个家园，再新建一个家园，这代价就十分高昂。河西走廊的沙漠里，处处是汉唐时代的城池遗址，让人感伤。

绿洲的用水和永续发展，这中间需要微妙的平衡。

黑河变迁改变了中游的农业格局

作为河西十字路口重镇，张掖的历史，在汉胡两种势力之间往复，同时也在农业文明与游牧文明之间摆动。当汉民族控制河西，建城池，修水渠，开荒种地，麦菽桑麻，一派田园景观；当游牧民族控制河西，风吹草低，牛羊成群，田园荒芜成了牧场。黑河一视同仁，滋养所有的文明。

农业比牧业耗水更多，但单位面积土地能养活更多的人口。由于土地肥沃，灌溉系统完善，比起内地靠天降雨，绿洲农业的生产力更高。汉末窦融就称“河西殷富”，盛唐也有“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之说，明清以后，河西农业进一步持续发展。

黑河滋养的张掖绿洲，一直是甘肃的农业重地。据报道，在计划经济时代，张掖曾以全省5%的耕地提供了全省35%的商品粮，创过单产吨粮田和全国单产冠军。

大批大白鹭在黑河湿地中蹁跹起舞。张掖黑河湿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是荒漠地区典型的内陆湿地和水域生态系统类型，跨张掖市甘州、临泽、高台三县区。区内珍稀候鸟、水禽种类和数量繁多。每年春秋两季，成群结队的候鸟，不远万里，来到黑河湿地停歇。保护区的核心区天城湖、明塘湖、大湖湾等地经常出现五六万只各种鸟类欢聚一堂的壮观场面。摄影／张玉林

最让我惊奇的是，这里还种有水稻！

坐落在黑河边的甘州区乌江镇，历史上就以“乌江大米”著称。上世纪80年代，甘州区的靖安、三闸、明永等乡镇也开始种植水稻。然而，水稻的推广在2000年戛然而止，因为这一年，黑河开始实行分水制。按规定，当莺落峡来水达到正常的15.8亿立方米时，正义峡下泄水量为9.5亿立方米。也就是说，张掖地区只能使用黑河干流的6.3亿立方米，大部分必须留给下游。张掖再也种不起如此“奢侈”的作物了。

从全流域的角度看，黑河分水的确是好事，拯救了濒临危机的额济纳旗生态，但是，张掖也付出了巨大代价。张掖的农业格局，也因黑河分水制而发生巨变。利用当地独特的水土光热资源，张掖发展出了种子繁育这一更具经济价值的农业模式。张掖市是农业部认定的国家级杂交玉米种子生产基地，2014年产出的杂交玉米种子已占全国总产量的30%以上。“张掖玉米种子”被国家工商总局认证为地理标志证明商标。这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现实例证吧。

无论如何，千百年来滋润张掖绿洲的黑河还将继续给这里带来生机和绿色，湿地中水光潋滟、芦苇摇曳只会是西北干旱区中一抹动人的亮色。

黑河和张掖，以及沿途滋润出的故事，还将继续。